作者：苏立敏（河北）
四月，春意渐浓的午后，手机微信提示音准时响起，是江南的闺蜜发来消息，询问我是否为母亲的眼睛撰写过文字。我感到些许惭愧，虽然写过许多关于母亲的篇章，却从未专门描绘过她的眼睛。或许是因为内心的亏欠，我当即答应立即动笔，完成这篇特别的文章。
回想起母亲的眼睛，我发现自己并没有真正用心观察过。倒是高中时期的一位同窗，她的眼睛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母亲。那位同学性格爽朗，眼眸如同黑豆般灵动，转瞬间便能想出巧妙的点子。在乡愁悄然滋生的少年时光里，每当思念家乡时，我和她聊聊天，仿佛回到了故乡，感受到了母亲亲切的叮咛。
写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拿出母亲的相片端详。这张经过重新拍摄的照片记录了母亲年轻时的模样，是母亲生日那天，我的伴侣前往石家庄取回的，作为生日礼物赠予母亲，她欣喜不已，便将照片挂在墙上。某个春节，我们带着儿子回娘家，儿子在母亲幼儿园的教导下逐渐变得活泼开朗，尽管依旧不爱说话。母亲看到儿子安静地坐在一旁，便亲切地鼓励他：“坦儿，你大胆说出来吧，不要害怕，人越多越要勇于表达。”儿子环顾四周，努力寻找话题，当他看到墙上的母亲相片时，好奇地问：“那是聪聪姐姐吗？”我们都忍俊不禁，母亲笑着解释那是年轻时的我。如今想来，母亲的眼睛一定是美丽的，因为外甥女聪聪的眼睛常常受到人们的赞美，如果单纯用长睫毛等词汇来形容，就显得过于浅薄，真正美得无法用语言形容。
母亲年轻时的相片中，没有一张是微笑的，她的眼睛自然也不会笑，显得颇为深沉，眼角微微上扬，齐耳的短发上系着一个蝴蝶结，既活泼又稳重地衬托着白皙的脸庞，一缕淡淡的刘海遮住了半边眉毛，仿佛岁月无法磨灭的浪漫气息。现在再仔细观察几张相片，母亲的眼睛依然沉默，但那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直视人心。当我与母亲对视时，感觉是在聆听跨越时空的教诲。
母亲是一个善于观察且充满慈悲心的人，她喜欢喂养猫咪，尤其爱在阳光下将猫咪抱在怀里。她曾对我们说，猫的眼睛就像一个钟表，里面有时针，一天中不同的时刻指针的位置也不相同。母亲观察人时，也喜欢从眉眼来判断一个人的品质，她说善良的人脸上都会流露出真情，眼神中自然流露。
母亲很少照镜子，每年正月初三会特意照一会儿。正月初三，我们早早地提着馍馍篮子在门口等候母亲，但她却迟迟没有出门。她在镜子前梳理头发，感叹时间过得太快，说头发又白了几根。
母亲的中年时期，眼眸的颜色已经不如年轻时那样乌黑，印象中有些发黄，我没有仔细审视过母亲的眼睛，几乎很少用视觉来感受母亲的存在。放学回家，喊一声“娘”，母亲应答一声就算见到了。记忆中多是母亲忙碌的身影，衣着细节却鲜少留在脑海。母亲最后离开的那个五月，我们出门观赏风景，母亲穿着一件方格衬衫，球鞋是外甥女不穿的，她舍不得丢弃，便穿在了自己的脚上。
母亲受委屈时，眼睛会泛红，但她很少承认自己流过泪，常常在厨房生火时将自己沉浸其中，如果被问起，她会说是烟火迷了眼，边说边用手帕擦拭眼睛。姥娘去世时，母亲的眼睛肿得像桃子，埋葬了姥娘后，母亲回到家中，坐在炕头，我躺在床上不知如何安慰她，母亲只说了一句：“俺没有娘了！”
从那以后，母亲的眼睛一直干涩，眉毛也变得稀疏。
我只见过母亲一次痛哭流涕，那是她决心在生产队好好干一年，看看年底是否能分到红利。那时摘棉花需要搜身，以防妇女们偷棉花，但不是每个人都搜，只有生产队管理人员怀疑谁偷了棉花才会搜查。母亲从不偷东西，她总是省吃俭用。那天摘棉花回麦场，管理人员断定母亲腰间藏有棉花，让我母亲交出来，母亲说没有，眼睛里充满了恳求。越是如此，管理人员越认定母亲是偷棉花的人，不放过她，无奈之下，母亲哭着拿出了腰间一团带血的卫生纸，那天是母亲在例假期间出工的。
委屈的母亲回家后一直哭泣。以我父亲的身份是村支书，母亲完全可以不必出工，但她选择了坚持。她哭是因为别人不理解她，是因为父亲为村里付出了那么多，却还有人想看我们家的笑话。那天姐姐气急了，去找那女人理论，我年纪尚小，软弱不敢前往。多年以后，那女人的女儿去工厂需要借用我的高考成绩，我竟然陪她女儿去了趟县城，帮她女儿争取到了那份工作。记得在伪装成她女儿体检时，她在旁边说我太瘦，该让母亲给我做鱼吃。那时，我看到了她眼中自私的光芒，里面充满了卑劣，我深感后悔。回来后，母亲并没有责备我，我同时也看到了母亲眼睛里的善良与宽容。
我最后一次感受母亲的眼睛是在急救室，母亲的眼睛紧闭着，像心电图静止后的那条直线。她穿着的背心还是八十年代农村妇女常穿的那种旧背心。床边放着水杯，水杯里泡着茶叶与冰糖，后来才知道那天是父亲提着水杯将母亲送出来的，茶叶与冰糖是父亲亲手泡在水里的。我帮母亲穿寿衣，轻轻拂过她背上的玻璃渣，一直喊：“这是冰糖吗？”没有人回答我，我的水指渗出了血来。多想母亲再睁眼看我一眼啊，可是她再没有力气了。
我无法描绘母亲的眼睛，就像我不记得母亲的乳汁是什么味道一样，生命里拥有母亲一直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直到失去后才明白没有珍惜。在失败的时候，在伤感的时候，母亲的眼睛总给我力量。母亲的眼睛不会说话，却将语言无法表达的爱全部珍藏起来，生前给予我的教诲，在去世后依然持续地给予我。
作者简介：苏立敏，网名：小陈。中国金融作协会员，河北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作品十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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