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这部伟大的文学作品中,秦可卿无疑是引发最多讨论、谜团也最为繁多的角色之一,尤其是自2005年刘心武先生在央视《百家讲坛》进行“揭秘红楼梦”系列讲座之后,这一现象更为显著。这一系列讲座不仅极大地推动了公众对《红楼梦》的阅读兴趣,更催生了一门独立于传统“红学”之外的专门学问——“秦学”,即系统研究秦可卿生平、性格、命运等各个方面的学科。
刘心武先生在讲座中对秦可卿的深入剖析,确实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股阅读《红楼梦》的新热潮,这是他不可磨灭的贡献。然而,他的研究方式也无意中培养了读者一种不良的阅读习惯:每当提及秦可卿,许多人会立刻联想到清康熙朝废太子胤礽的女儿,甚至不加思索地将其身份定性为“公主”,原本尚存疑虑的推测似乎瞬间成为定论,使得整部小说被赋予了“秘史”的色彩。这种阅读方式将书中所有人物都与某位历史人物强行对应,导致读者将《红楼梦》误读为“揭密野史”。
(刘心武在百家讲坛)
我们必须明确,小说终究是小说,而非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字。将小说中的人物硬性替换为某位历史人物是不符合文学创作规律的。尽管小说中的人物往往源于现实,但它们并非现实人物的简单复刻。小说是现实的升华与艺术加工,如果将其等同于“秘史”来解读,无疑会严重损害《红楼梦》本身的艺术价值。
真正欣赏《红楼梦》的方式,应当是紧扣文本本身,细细品味,深入理解作者通过文字或脂砚斋批注所传达的内涵。因此,我建议在阅读《红楼梦》时,最好不要先参考刘心武先生的著作。虽然钻研“秦学”具有其学术价值,但切忌带着预设的答案去寻找证据,避免先入为主地设定结论,再进行牵强附会的解读。因为小说本身所展现的内容已经足够丰富,足以支撑我们进行深入的研究。
(《周汝昌校点批评本石头记》的内页)
有读者认为《红楼梦》第十回最为乏味,理由是这一回几乎全是过渡性情节,缺乏核心事件和高潮。但实际上,越是这样的过渡文字,越需要我们用心阅读。
前半回我们已经阅读完毕,金寡妇的贪图私利与忍辱负重具有现实意义,尤氏的心计与家政管理能力也值得探讨。那么,后半回呢?
(秦可卿病了)
后半回至少有两处细节值得我们特别关注:
1、贾敬即将过生日,贾珍与尤氏的对话揭示了什么?
2、秦可卿究竟患了何种疾病?
没有贾敬的生日,就不会有贾瑞与凤姐的故事;没有秦可卿的病逝,也就不会有凤姐协理宁国府的后续情节。因此,这一回看似平淡的过渡情节,实则至关重要。
先来探讨第一点:
贾敬的名字本身就蕴含着讽刺意味。作为宁国府的前任“头号主子”,如今却隐居道观,“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第二回冷子兴语)。他将官爵传给年轻的贾珍继承,这恰恰是宁国府走向衰败的起点。贾敬看似虔诚修道,但其姓氏“贾”(假)却暗示了其并非真心敬道。
且继续往下看:
璜大奶奶金氏离去的情节之后,贾珍与尤氏有一段意味深长的对话,这段对话中透露出以下信息:
1、璜大奶奶此次来访大多是为了求助,而尤氏敏锐地察觉到她来意不善。因为尤氏明显看出璜大奶奶的神色异常;
(影视剧里的贾珍)
2、秦可卿的病情令贾珍极为重视。至少有“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有四五遍来看脉”。贾珍在外人面前也因儿媳的病而显得面容憔悴,因为“方才冯紫英来看我,他见我有些抑郁之色。”由此可见,秦可卿病重,贾珍非常关切,并全力以赴寻求治疗之法;
3、即将通过冯紫英寻找张友士(其名字谐音可能暗示“有事”)前来诊治;
4、贾敬(太爷)即将过生日,贾珍已前往道观请示,并得到了这样的回应:
太爷说道:“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那是非场中去闹去。我们必定说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众人些头,莫过你把我从前注的《阴骘文》给我令人好好的写出来了,比叫我无故受众人的头还强百倍呢。倘或后日这两日一家子要来,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们就是了。也不必给我送什么东西来,连你后日也不必来,你要是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给我磕了头去,倘或后日你要来,又跟随多少人闹我,我必和你不依。”
这是宁国府“文”字辈(与荣国府贾赦、贾政)中难得的正面描写。贾敬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影视剧里的贾敬)
他口口声声声称要重“道”,无论是散布《阴骘文》,还是因自己的世俗生日“受众人的头”,都表现出对道的虔诚。然而,他对贾珍却疏于管教,导致贾珍以下的宁国府完全失控。深入探究,贾敬才是宁国府衰败的真正根源,因为宁国府后来的种种“不肖”行为,实际上都始于他。
秦可卿的病势是否突然?根据现有小说文本来看,似乎有些“突然”。前面还欢快地安排宝玉睡觉,让丫环们看猫儿狗儿打架,可她怎么就“突然”病倒了!
难道真是如索隐派所言“废太子一党”作祟,或是贾元春的告发?显然不是!甚至还要像破译摩斯密码一样解读张友士的药方,说他“熟地归身”,她才选择自杀?
病因其实早已在书中提及。正如脂砚斋批注所暗示,秦可卿该是“淫丧天香楼”的,她与贾珍之间的乱伦关系是小说的正常情节。
(影视剧中的贾珍与秦可卿)
导火索是焦大,没错,就是焦大那场著名的骂闹。须知,在宁国府,焦大所骂的“爬灰”,指向的只有两人——贾珍和儿媳妇秦可卿。贾敬不可能与尤氏有染,贾蓉还没有儿媳妇。
秦可卿并非愚钝之人,更不是不知羞耻的厚脸皮。当她听到焦大的骂声时,立刻明白这件“事”已经无法掩盖,于是,她的担忧、恐惧、悲伤、绝望等负面情绪集中爆发,最终导致病情恶化。
有人可能会问,秦可卿胆量哪有那么小?
(影视剧里的秦可卿)
要知道,根据现有版本,她并非出身名门望族,只是养生堂抱养的孩子,她嫁到宁国府后,始终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这一点从她“常长”的经期可以看出。
这婆子答道:“可不是!从来没有缩过。或是长两日、三日,以至十日,都长过。”
她之前缺乏的是养心调经,因为她最常有的情绪就是忧思悲恐。到这一回表现出的具体症状,正如张友士所说,确实是“水亏木旺”。她是因长期压抑而生成的重度抑郁,加上由此引发的内分泌失调导致的妇科疾病。曹雪芹为此描写了大量详细的病症,让张友士这个专业人士逐一讲解。
(张太医论病细究源)
出身贫寒的秦可卿在这样的大家族中,能周全照顾各方,获得上上下下的好评,这已经耗尽了她全部心力,是“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如今,与公公的乱伦之事即将曝光,她怎能不“大病”!但这种病,又实在难以启齿,没有倾诉的可能,所以后面才会有“治了病治不了命”的说法。这场病,是积重难返的重症,压垮秦可卿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焦大酒后的骂声!
她之前愿意与凤姐交往,大概是因为凤姐处理荣府事务的艰难与她有相似之处,绝不是索隐派所言凤姐因要与贾蓉相好,故意找她玩乐。
更何况,还有她的小弟秦钟在家塾里惹是生非,秦钟不懂事,将塾里的事告诉姐姐,秦可卿怎能不更加担忧,病情加重!
(影视剧里的秦可卿)
秦可卿的悲剧,是那个时代女性的悲剧,时代本身就像一架巨大的绞杀机器,各阶层女性几乎无一幸免。《红楼梦》是时代女性悲剧的长篇挽歌,是真正的“千红一哭”,是真正的“万艳同悲”,其中所描写的众多女性,秦可卿只是其中较为突出的一位罢了,不要再纠结她是哪一位具体的人,她的背后,是千千万万的同一类人。
(【跟着布丁读《红楼》】之51,部分图片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