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
[清]秋瑾
暂居京城，又逢中秋月圆之夜。
篱边黄花盛开，秋日景致清朗，宛若新拭。
八方歌歇终成楚，十年滋味徒忆浙。
强将我身扮作巾帼，实难从心。
身虽非，男儿行。心却胜，男儿强。
平生志向，常为他人而燃。
庸碌之辈，谁解我胸襟？英雄末路，岂非磨砺。
红尘滚滚，何处寻得知己？泪湿青衫！
注释
①源自《秋瑾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满江红为词牌名。秋瑾（1875—1907），字璿卿，号竞雄，别称鉴湖女侠，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中国民主革命先驱。此词创作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当时作者与夫家暂居北京。秋瑾目睹国家危难与清廷腐败，立志寻求救国之道，后于1904年东渡日本求学。
②〔秋容如拭〕秋日景色宛如擦拭后般洁净。拭，擦拭之意。
③〔四面歌残终破楚〕典出《史记·项羽本纪》：楚汉相争时，项羽被困垓下（今安徽灵壁东南），闻汉军四面唱楚歌，以为楚地已失，丧失斗志，最终败亡。后用以形容四面受敌、孤立无援的境地。
④〔十年风味〕秋瑾1896年于湖南成婚，至作此词时恰为十年。
⑤〔忆浙〕怀念浙江故乡。
⑥〔侬〕第一人称代词。
⑦〔峨眉〕此处指代女性。
⑧〔殊〕甚为，非常。
⑨〔未从心〕不愿遵从本心。
⑩〔列〕归属，行列。
⑪〔莽红尘〕纷繁人世。
⑫〔青衫湿〕比喻因感伤而落泪。源自白居易《琵琶行》：“江州司马青衫湿。”
译文
我在京城暂居期间，转眼又至中秋佳节。篱笆旁的菊花已繁盛盛开，秋日景色明净，恰似刚被擦拭过一般。四面传来的歌声渐渐消歇，我也终如楚地陷落，突破了旧家庭的束缚，如今独自思念起在浙江时的十年生活点滴。他们苦苦劝说我做贵妇人，其实我内心是多么不甘啊！
今生我虽不能成为男子，加入他们的行列。但我的心，却比男子更加刚毅。回想平生，我的一颗心常为他人而热忱。那些庸俗之人，怎会理解我的心意呢？英雄在走投无路时，难免遭受挫折。在这纷繁人世中，何处才能找到知音呢？泪水已打湿了我的衣襟。
赏析
此词创作于1903年中秋，时作者暂居北京。四年前她首次来京时，亲历“庚子事变”，目睹八国联军入侵的炮火。此次来京，她感到城市更加萧条冷落。逃难者陆续归来，对昏聩无能的清政府更加失望，民众的愤懑情绪日益高涨。当时改良与革命的新思想迅速传播，邹容的《革命军》、陈天华的《警世钟》等著作对秋瑾影响深远。婚姻的不如意，也使她渴望摆脱家庭束缚，效仿美国、日本的女性，可以求学读书，参与社会活动。这首《满江红》正是作者当时真实心境的写照。
词的上片从客居京城写起，点明时值中秋。篱笆下的菊花盛开，成为节日最好的点缀。北国的秋天，澄澈明净，“秋容如拭”。一个“拭”字，生动描绘了秋色纯净的景象。然而，美好的节日和明丽的秋景，都无法消除国难心忧，反而更添悲凉。词人用“四面楚歌”的典故比喻国家危难，又反思十年婚姻的滋味。家事与国事交织于心，感慨万千，难以言表。这让她更加思念远在东南的故乡，也痛恨身为女子，无法走出家庭，为救国救民贡献力量。“强将我身扮作巾帼，实难从心”，既道出了命运的不公，也展现了词人与传统抗争、决裂的勇气。
词的下片转为抒情，格调激昂。“身虽非，男儿行。心却胜，男儿强”，这一组三字短句斩钉截铁，通过身与心的对比，写出了词人非男儿胜似男儿的豪迈气概，彰显了“鉴湖女侠”的“竞雄”精神。“平生志向，常为他人而热”，意在表明自己素有的济世情怀。“志向”，指关注世事、关心民生的赤诚之心，以及为之奋斗的勇气；“为他人而热”，主要指对封建专制的痛恨，对民生疾苦的同情。词的最后几句，抒发知音难觅、抱负难展的感慨。家庭和社会环境，如同无形的罗网，笼罩在词人身上。她尚未冲破这张罗网，已发出“英雄末路”之叹，令人动容。词的结尾，发出红尘中知音难寻的叹息，无限悲情与愤懑，尽在滚滚沾衣的泪水之中。
事实上，秋瑾并未沉溺于个人伤感，她是一位有行动力的人。中秋节后，她就离家出走，寄居在朋友家。从此，她投身于当时的革命斗争中，担任家庭教师，参加妇女集会，接受进步思想。第二个夏天，秋瑾东渡日本留学，结识了许多革命志士，包括宋教仁、黄兴、徐锡林、陈天华、陶成章等人。1904年的中秋节，她已在日本创办《白话》月刊，在第一期发表《演说的好处》一文，强调演说“开化人的知识，感动人的心思”，具有启发民智的作用；在第二期发表《敬告中国二万万女同胞》，发出了中国妇女解放的呼声。她的另一首《鹧鸪天》词，真切地抒发了她当时的情感：“祖国沉沦感不禁，闲来海外觅知音。金瓯已缺总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嗟险阻，叹飘零，关山万里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秋瑾后来回国，因在家乡组织起义被清政府杀害，她是中国首批为推翻封建帝制而英勇牺牲的民主革命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