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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行小字中央》,江弱水著,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4月出版,售价55.00元
“阅读可以随心所欲,没想到写书也能如此随心所欲。”我拿到江弱水的新作时,便看到了这句话的戏谑表达。他真的没有意识到吗?开篇关于罗隐的篇章中,他评价《迷楼赋》“带着一种随性的风格”,我认为这恰恰能描绘他自己的文风。然而与罗隐不同的是,他的心态未必轻松——江弱水向读者展示的,并非粗糙的钝器,而是反复打磨的锋利宝剑。他不甘心自己的文章被归类为“随笔”“小品”。《十三行小字中央》收录的二十二篇文章,不刻意追求高深理论,但每一篇都经过精心锤炼、巧妙裁剪,展现出深厚严谨的学术功底。
江弱水的文风不仅任性,简直可以称之为任侠。他的笔法犀利而精准。不过用“侠义”来形容江弱水似乎不太合适,因为这个“义”字在他的《〈水浒〉里的人情》中被彻底颠覆:即便是强调“义气”的《水浒传》,“义”也仅仅是“人情”的表面包装。江弱水的“侠义”是不讲人情世故的,他的行文方式如同游侠般洒脱,而修为则堪比散仙。他以郭在贻的《训诂丛稿》考辨《杜甫全集校注》,凭借米尔斯基的《俄国文学史》质疑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广泛引用资料并非为了炫耀,而是如同祭拜法宝般:请宝物现身!——然后精准地摘取关键内容。江弱水对待引文的态度,如同陆压般恭敬,因为这些引文不仅是工具性的文献,他更欣赏这些伟大的智慧结晶。当收回引文时,它们依然能闪耀着光芒,足以削去《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的瑕疵。
作者的神通之处,在于打破了某些传统写作习惯。这种“颠覆”往往不是创造出新的东西,而是将平日里“习惯于常识,局限于错觉”的偏颇之处暴露出来,揭示本应显而易见的“真理”,让那些美文、课文的虚伪面目无所遁形。这样洞察敏锐的能力本应是文学研究者必备的素质,但在当今社会确实非常罕见。
阅读《十三行小字中央》时,我常常拍案叫绝,想要与作者共饮一杯美酒,借着微醺的醉意,笑着劝他:放过那些人吧!在他们眼中,自己仍然是被人崇拜的、无与伦比的文曲星呢。
尽管江弱水自谦在古典文献和考据方面是“门外汉”,但无人不佩服他的考证和细致阅读功夫,即使他自称站在门外,却没有任何冬烘先生的陈腐习气,他是一位书斋中的学者,而非学院派,因此他的文字格外引人入胜。他又不甘于安于现状,从网上拍卖场中偶然看到一件“朱竹垞太史审定南宋拓本十三行”,便借来撰写文章,叙述自己的兴致,铺陈朱彝尊的恋情故事。实际上,上面早已有了姚大荣三万余字的《风怀诗本事表微》进行精辟的比勘和分析,极尽委婉曲折之能事。但江弱水独辟蹊径,能够以自己的心绪连接古人的情感。相比之下,孙康宜的《情与忠:陈子龙、柳如是诗词情缘》基本上是承袭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而来,谢正光批评孙著的大量主题、材料、术语、结论,甚至错误,都直接照搬《别传》,亦步亦趋,神采尽失,真是何必写这样一本书。
学者文章中涉及拍卖品的情况似乎不多见,如谢正光《倪瓒〈霜柯竹石图〉之新赝与旧伪》以2006年嘉德拍卖的藏品为对象,全篇以诗文著录佐证其真伪。江弱水则对拓本本身的价值不感兴趣,由此细节稍显疏忽,醉翁之意不在酒,暂且不论。
据说《洛神赋》碑版打捞自西湖,因此龚自珍说,玉版拓本“有篙痕者善”,这就是说那“墨老虎”上会印出原碑凹凸不平的白斑。江弱水认为“篙痕”实际上是指王献之真迹所在麻笺的“粗麻筋”,我用网络语言回应:华生,你发现了盲点。“篙痕”之说,确实是无稽之谈。本处涉及的知识点可能触及了江弱水的盲区,他的推断也不够准确。
“粗麻筋”,或许是指江弱水理解的中古纸表面混合的麻丝、线团、绳头等杂质,但这种现象多见于西汉早期造纸的粗糙产品。如今能看到的麻纸出土实物,即使稍早的东汉“旱滩坡纸”,也已有紧密的纤维组织,分布均匀。众所周知,天下第一的王羲之名笔《兰亭序》是用“蚕茧纸”书写的,按照大村西崖《中国美术史》的观点,蚕茧纸即是“麻纸中有滑泽者”。老子的纸如此细腻,儿子的笺卷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再者,纸片不够匀净,作书顶多是笔画微皱,断无“斑驳满深创”的道理。书中附有图片,十一处空白“篙痕”清晰可见,正是“篙头”似的鸟蛋大个疤。杨龙石的跋语说得非常清楚,盖因宋人在玉版上钩摹原迹之时,麻笺已有缺损,工匠照样保留罢了。打捞时的一尾竹篙能将玉石凿得坑坑洼洼,那才不可思议。何况这块“碧玉版”,后来证实是山上挖出来的,用不到篙,料想工人也不至于粗暴到留下“镐痕”。江弱水此次是提出疑问却误解了。
然而文章的魅力,也正在于这“篙痕”。江弱水盛赞郭在贻对杜诗的诠释,也微有遗憾郭氏的解释并非完美无缺。痛快批驳孙著的谢正光后来同样发现自己存在疏漏,将《朱子庄雨中相过》的朱氏错当成朱重容,而子庄实为表字相同的朱茂暻,他的侄子正是朱彝尊。
回到号称朱彝尊重新装裱的这件拓本上来——且慢,这“落拓”倒能望文生义地形容江弱水:不迎合世俗,这不必多说,否则他也不会做这些文章;不拘小节,也不在乎有没有,乐得在泥泞中行走。但我终究未能免俗,煞风景地检索了拍卖记录:“朱竹垞太史审定南宋拓本十三行”最后以二十万五千人民币成交。
江弱水倾心顾随、俞平伯,二人同属传统色彩较浓的学者。江的治学经历有意无意地追随了这一精神脉络。他博士毕业进入国际文化系任教,相当熟悉西方文学理论,却始终力求“援西入中”,使之与中国古典诗学融会贯通,使当代中国的诗学更加活泼、周正,正所谓致广大而尽精微。
我们都读过《撕扇记》了,知道江弱水不同意读书是读“气质、声调、品位、身段”,那读此书读的是什么?至少我承认,我乐意读江弱水的“格调、韵律、音节、意趣等等”。这是他摘引的潘天寿诗论,绘画能与诗相通,移到文章上无疑也成立,毕竟文章“无非是诗歌以其他方式的继续”(布罗茨基语)。江弱水说,诗人只把名字留给了诗,他笔名“随便加上”的一眼“水”,让人想见其“文”:一支如棹的大笔,时到中流击水,激荡成文。但做无韵之文章,从来都不是轻松的事。
此中心思,甚至无需翻找书中的字眼,只看书名,“十三行小字中央”,仄平平仄仄平平,没有一个难字,免于繁简转换的错位,题签一竖排列,基本沿中轴线对称。这教人想起张大春得意于《大唐李白》书名四字分属平上去入,可是张大春通晓平仄,稔习旧诗,并不是为了写《大唐李白》,更不是为了写这个书名。江弱水当然也不是为了写下七个字的书名。也正是文同此心,心同此理?
《十三行小字中央》较江弱水以往的著作,更多些自由的小趣味,既非黄钟大吕,也非里巷小曲,但和者亦寡,若论感均顽艳,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写作者放言高论,但求惬于己心,别人怎么想有甚要紧?謦欬之间,我还是能听辨江弱水一把好嗓子,只要他愿意,随时能“喉啭引声”,唱出“真挚而深切的热情,甘美的情味,销魂而广漠的哀愁”。(陈斯文)
来源: 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