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次前往苏州的旅途中,我选择在太湖沿岸的湖嘉寺投宿,该寺原先名为吴玠庙。离别之际,我偶然发现庙内用于摆放花盆的太湖石工艺精湛,瞬间萌生了将其带回家的念头。可惜当时负责寺庙修缮的师傅不在场,最终未能如愿。我的朋友见我面露遗憾,便从西山古村的乾隆外室家中为我取来一块黝黑的墙砖。我琢磨着或许可以将其雕琢成一方砖砚,于是便将它放入背包,踏上了归途。
此后的日子里,我通过网络购置了几块石材,其中包括太湖石、灵璧石和英石等。同时,我也购买了一些砚台原料,其中以松花砚料最为丰富。我的第二方砚台正是采用松花砚料制作的。在制作过程中,我根据砚材本身的天然纹理,在砚台左侧雕刻了一块太湖石。正是由于这些松花石砚料,我才注意到石头的表面和内部竟然蕴藏着一些令人叹为观止的天然图案。作为一个舞文弄墨数十载的人,我竟然从未留意到砚台并非都是黑乎乎的一种。更令我始料未及的是,除了端砚、歙砚、洮砚和澄泥砚之外,还有如此多的砚台种类。就连距离我仅半小时车程的淮南,就存在一种名为紫金砚的砚台。细想起来,实在令人惊叹。
我翻阅了那些买了却无暇阅读的关于砚台和石头的书籍,进行了系统的学习。然而,这些老版的书籍中并没有任何关于松花石和松花砚的记载。网络上有一些爱好者对松花石和松花砚进行了简要的介绍,这便是我了解松花石的开端。我进一步查找了相关出版物,发现有几部画册和两三种专门介绍松花砚的书籍。其中,人美版《中华砚文化汇典•松花砚》被认为是较为权威的著作。
然而,这些书籍中并没有太多关于松花石本身的详细介绍。我所了解的是,松花砚的前身是磨刀石。《西清砚谱》中记载了赵孟頫曾拥有一方“松花砚”,乾隆皇帝还为其题写了字,并命人刻下了砚铭。明末的孔尚任也曾收藏过一方松花砚。这是关于松花砚起源的最早记载,但仍需进一步考证。关于松花砚的起源,康熙皇帝安排工匠在宫内制作并命名,这一点并无争议。数百年后的今天,我们才得以知晓这一砚种的存在,是因为它一直以来只是极少数人才能享用的珍品。那些老古董,据说有二百多方被日本人掠夺,故宫也仅存八十多方藏品。与此同时,在民间,与松花砚并行且传承有序的是辽宁的辽砚。辽砚原名桥头砚,产自本溪桥头,张学良为其取名为“辽砚”。1977年,通化的砚台师傅们四处寻找松花石时,或许没有想到十几年后,吉林和辽宁许多地方的石头经检测后都被认定为松花石。通化的师傅们研究失传的松花砚的原因,可能与歙砚当时的情况相似,都是为了出口创汇。一个被摒弃的文创或许工艺行业的重生,正是因为这样的需求,实在耐人寻味。
我一直以为松花石作为观赏石是在此之后,因为制砚的人发现了奇石。然而,没有人能给出确切的答案,或许近几十年的确是这样。不过,张岱的《陶庵梦忆》中有一篇散文,记述了他祖父张汝霖与松花石结缘的趣事。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松花石作为观赏石,在那个时代就已经开始流行。张岱的这篇散文虽然不长,但内容丰富,我将其转录如下:
松花石,大父舁自潇江署中。石在江口神祠,土人割牲飨神,以毛血洒石上为恭敬,血渍毛毵,几不见石。大父舁入署,亲自祓濯,呼为“石丈”,有《松花石纪》。今弃阶下,载花缸,不称使。余嫌其轮囷臃肿,失松理,不若董文简家茁错二松橛,节理槎枒,皮断犹附,视此更胜。大父石上磨崖铭之曰:“尔昔鬣而鼓兮,松也;尔今脱而骨兮,石也;尔形可使代兮,贞勿易也;尔视余笑兮,莫余逆也。”其见宝如此。

张岱的看法与现在许多人的观点相似。至今仍有网友在我的文章下留言,认为松花石没有形状。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言之有理。松花石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板岩类,即板料,适合制作砚台、茶台等工艺品。偶尔也会有石上石,出现平远山形。另一类是孤石,即被高岭土包裹的天然观赏石。奇石爱好者主要收藏的就是孤石。松花石的整体形状大部分是以方整的平台型和浑圆的禅山、圆柱形、圆锥形多重组合为主,塔型和竹节型算是松花石较为独特的造型。群峰林立的造型相对较少。松花石中的绿金、紫绿金更容易出形,经常会出现古堡、游轮等形态的山形,因此初接触松花石的人通常都会对其倾倒。那些巧夺天工的塔石、竹节、象形石头,相信张岱是没有见过的,否则就不会对松花石的形状感到遗憾了。如果习惯性地以太湖石的审美标准来衡量,不少松花石确实更适合做花架的材料。我有一块黄虎皮木纹石墩子,就做了花架,但这主要是因为存放空间的问题。最近不少老石友都在抱怨,老婆不让石头进家门了。也有位女士的老公直接在直播室对主播说:“把她那些石头都扔了,不用发货了。”批评这帮“玩物丧志”的人,确实有很多典故可以引用,比如历史上臭名昭著的“花石纲”,颐和园里米万钟的那块“败家石”。然而,这些都无法阻止许多人像拜石的米芾一样,对奇石情有独钟。
在春秋时代,有人将石头当作珠宝收藏,甚至被人嘲笑。然而,从两汉以降,这样的“愚人”越来越多。史载太湖石的开发始于唐朝,既然是开发,可以想见背后的受众。
陈继儒的《小窗幽记》中有一段话似乎可以表达玩石人的心态:
日常以苦茗代肉食,以松石代珍奇,以琴书代益友,以著述代功业,此亦乐事。
挟怀朴素,不乐权荣;栖迟僻陋,忽略利名;葆守恬淡,希时安宁;晏然闲居,时抚瑶琴。
得趣不在多,盆池拳石间,烟霞具足;会景不在远,蓬窗竹屋下,风月自赊。
很简单一个事实,你有平心静气欣赏一块石头的心境吗?你有发自内心赞美、抚摸、打理一块石头的心态吗?你有在这么快节奏的时代对着一块石头安闲喝茶的能力吗?
很多人珍视珠宝玉器,其实珠宝玉器最初只是美丽的石头。这话不是我说的,许慎的《说文解字》中就有这样的定义。最初的时候,先民们凭着直觉爱上它美好的质地,后来用来比拟美好的人格。到了后来,它就成了存折,变成收敛财富的一种方式,表明身份的一个象征。石头又何尝不是?前一轮资本疯狂炒作以后,所有人都知道奇石无价。好在石头不能说话,否则它会说:我其实就是一块石头。
石头既是一道美丽的风景,也是一面镜子。形、色、质乃至一块石头整体给人的感觉,是敦实稳重还是奇崛突兀,是圆润可喜还是质朴丑拙……一个胸有丘壑的人和一个从未见山见水的人面对一块石头的体会是截然不同的。其实何止石头,灵云见桃花悟道,我们见桃花就是见桃花。或者可以说,阅读一块石头,其实也就是阅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