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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这首诗表达的是诗人怎样的思念之情啊

我们彼此之间横亘着万水千山,横亘着长达七小时的时差,横亘着语言不通的障碍,以及无数无法言说的隔阂。你聆听我的讲述,仿佛只是在阅读书页上的一段文字。

你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我也出现在你的梦境中。在各自的梦境里,我们相隔遥远,如同天各一方。我们之间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光年之距,又似乎正逐渐走向消亡。

季节的错位

北宋 佚名《玉楼春思图》

《春思》

(唐)李白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春天已经降临,而且已经降临了很长时间。

对于独守空闺的思妇而言,春天无异于一场灾难。漫长的等待中,那一丝微弱的希望,被绿色点燃,又被绿色无情地熄灭。这份思念,终究只是自己的事,是春天也无法知晓的秘密。

诗中描绘的两地,征夫身在燕地,思妇居于秦地,一北一南,一东一西。燕地气候寒冷,当秦地桑枝已绿意盎然之时,燕地的草才刚刚开始发芽。寒冷与温暖之间的差异,制造了难以想象的距离。李白这首诗为思妇发声,语言平实却贴近情感,既深沉婉约又旷达深远,恐怕连思妇自己也无法如此表达。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开篇两句,思妇想象着燕地的春草刚刚发芽,细如碧丝,那里的春天才刚刚开始,而秦地的桑枝却已经低垂。这两句形成鲜明对比,呈现出比地理距离更为遥远的错位——他们不仅身处不同的地方,甚至处于不同的季节。春天的不同步,意味着思念的不同步。

如果季节同步,时间同步,你那里飞絮纷扬,我这里也飞絮纷扬;你此刻看到的月亮,也是我此刻看到的月亮。那么即使相隔千里,我们也会感受到时间的同步,距离会被这些同步的事物所消弭。但如果此时我这里看到月亮,而你那里却正值中午,我们又如何能够实现“天涯共此时”呢?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这两句可以转译为:当你思念我的时候,我已经思念你很久很久了。作为现代人,我们对这种转译后的表达更为亲切,因为这就是我们的日常交流方式,我们在其中立刻能够看到自己。如今人们写情书不会写古体诗,即使写了,对方可能也无法理解,即使理解了,也可能觉得过于做作,无法触动内心。但在古代,这样的诗却显得非常自然,”君”、”妾”、”断肠”这些古典称谓,只能在古代的人文环境中产生。

古体诗与转译后的表达都是诗,它们之间的差异并不在于古典与现代,这两句古体诗实际上非常现代,可以说最好的古典诗都是现代的。二者的差异在于美感,”君”和”妾”的称谓,便带有旧时女子的婉约,她在心里将丈夫看得无比珍贵。古典的命名方式,如”怀归”、”断肠”,也都充满了古人的情态气质。

再回过头来读一遍:”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所谓景语即情语,对方怀归之意刚刚萌生,而她在这里已经等得憔悴,如同桑枝般低垂。前四句,两两相对,彼此映衬,如同《华严经》里所说的”两镜相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情感沉痛至极,却又突然变得飞扬。”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这样的笑骂,似嗔似喜,风流闲雅,非诗仙李白的手笔不可。李白的另一首乐府诗《独漉篇》中写道:”罗帷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这两首诗相对而读,同样是入罗帏,明月春风,一信一疑,各具妙意。

一直以为你在桐庐

明 仇英《美人春思图》

《啰唝曲六首》其四

(唐)刘采春

那年离别日,只道住桐庐。

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

这首诗的作者难以确证,《全唐诗》收录《啰唝曲六首》,系于刘采春名下。晚唐范摅的笔记集《云溪友议》中记载,此书多载唐开元以后的异闻野史,尤以诗话为多,其中提到刘采春时写道:”采春所唱一百二十首,皆当代才子所作。”并引用其中七首,其中六首《啰唝曲》与《全唐诗》所录相同,据此可以推断:《啰唝曲》是刘采春所唱,而非她所作。

刘采春生于中唐,是伶工周季崇的妻子,擅长歌唱,也会表演参军戏。元稹在《赠刘采春》诗中如此赞美她:”言辞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又写道:”选词能唱《望夫歌》”,《望夫歌》即《啰唝曲》,曲名源自陈后主所建的啰唝楼。此曲在唐代非常流行,据说采春一唱《望夫歌》,无论是闺中妇女还是远行之人,无不感动落泪。

可惜后人已经无法听到刘采春演唱《望夫歌》,我们今天只能欣赏她的诗,而这首诗本身也非常奇特,语言明快泼辣,充满民间小调的风韵。其中一首写道:”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不喜,生憎,活脱脱一个女子的口吻,怨水恨船,无理得可笑,却又非常可爱。六首诗都类似,古色古心,出手成春,句句如痴,然而非痴无以言情。

在此选读第四首:”那年离别日,只道住桐庐。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离别时间之久,偶然收到书信,夫婿行踪不定,诗的意思很简单,但意味深长。西晋陆机《为周夫人赠车骑诗》中写道:”昔者得君书,闻君在高平。今者得君书,闻君在京城。”京城繁华之地,佳丽众多,周夫人的忧虑可想而知,诗人叙述却深婉,温柔敦厚,淡淡一笔,便转言道:”男儿多远志,岂知妾念君。”犹如《古诗十九首》中的”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同是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风人之旨。

刘采春所唱这首诗,语言颇为粗直。”那年离别日,只道住桐庐。”桐庐位于浙江,那年离别时,夫婿说是去桐庐,她便一直以为他在那里。哪怕她没去过桐庐,也不知道桐庐在哪里,仅仅知道这个地名,她的怀想也有个方向,他是有定处的。

“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桐庐已经很远,不知归期,今偶得书信,忽然得知他不在桐庐,而在广州。广州离家更远,归期更是无日。几句平常话,无需热情夸张,即已惊心动魄。

唐代水陆商业发达,外出经商的男人很多,妇女被留在家里独守空闺,年复一年,怨怅情绪弥漫。商人行踪越远,想家的心情越淡,白居易《琵琶行》中写道:”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那商人是做茶叶生意的,才走了两三个月,琵琶女昔日为倡家,浮华惯了,已经不堪冷落,她的凄凄切切,不为思念夫婿,而是自怜自伤。

《啰唝曲》中的商人妇,乃是良家女出身,经年累岁不得夫婿消息,连他是否还会回来都不知道,苦闷无助至极,诗句却如古乐府般素直,斩然而起,意尽言止,中间不作半点委曲。

一首诗里的时空交汇

传北宋 崔白《双鹅图》

《夜雨寄北》

(唐)李商隐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首诗我们读过,但值得再次阅读,好诗总是读不厌,总是读不尽,而且每次阅读都会有新的感悟。

深夜,大巴山,秋雨绵绵。滞留巴蜀的李商隐,深陷雨夜,长安往事如梦里,连他自己也像一个回忆,此时此地,只有雨是真实的。

夜雨寄北,一作“夜雨寄内”,即寄给妻子。按诗中的情景,寄内似乎更合理,但在此取“寄北”,理由有二:李商隐给妻子的诗,从未题过“寄内”;寄北可以是寄给亲友,也可以是寄给妻子,北是一个方向,诗心所向,比寄内更能激发想象。无论寄内还是寄北,所寄怀者,必是私昵之人。

冯至有一首十四行诗,写雨夜深山,诗中写道:“深夜又是深山,听着夜雨沉沉。十年前的山川,廿年前的梦幻,都在雨里沉埋。”夜雨和深山把他封锁在这里,一间狭窄的斗室,黑暗空间中的一个点,而他的心在呼唤着广阔的宇宙。

李商隐也身困山里,深夜又是深山,秋雨淅沥,池水涨溢,凄苦无聊之际,唯有回忆可堪慰藉,唯想象力可带他突围。诗的缘起,表面上看,是首句的“君问归期”,实则是夜雨,雨夜的困顿使他想起君问归期,因他此时更深切地感觉归期难至。

巴山夜雨涨秋池,这是此时此地,是当下他的处境,也是他拥有的人生。首句是对过去的回忆,浮现在深山夜雨之中。“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后两句遥想未来,实质也是回忆,是当下对未来的回忆,或者说飘向未来的回忆。

这首诗笔力之健,章法之妙,用情之深,前人所述备矣,我们却来看看诗中的时空。过去、现在、未来,连成一条直线,此是一般人的时空观,诗中似乎也这样呈现,首句是过去,次句现在,三四句未来。之所以如此,因为语言表达本身就受限于线性时间,我们没法同时说出几句话,只能一句接一句地说,这便产生了先后顺序。

但这种先后顺序并不真实,它仅仅出于不得已。诗的使命就是超越这种限制,尽可能地还原我们的真实体验。我们活在每个当下,无论是回忆起的过去,还是想象中的未来,全都被我们同时体验到。

《夜雨寄北》的读法,可以有好多种,从头读至尾是个习惯,未必是最好的,一种读法即一种打开方式,我们可以发挥创意。如果单纯地凝视这首诗,视觉上四句同时呈现,就像电影镜头的场景并置,没有先后,那么我们就更能体会在这首诗中,过去不在过去,它浮现于夜雨,就在此时此地,未来也不在未来,未来已经存在。

作者/三书

编辑/张进 李阳

校对/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