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村庄，只有十几户人家，坐落在一个小而不起眼的水塘旁。这个水塘并不宽敞，只能被称作是水凼。水凼的一侧是稻田，另一侧则是一块被遗弃的空地。村庄的茅房、牛粪、人粪都集中在这里。
水凼旁边有一个坝子，上面生长着一棵老榆树，虽然显得有些瘦削，但每到夏天，它的枝叶上总会爬满金龟子。旁边还有一棵小榆树，它的部分根身浸在水中。
当天气久晴时，凼里的水清澈见底，但一旦下雨，水就会变得浑浊。在那个没有农瓶、没有化肥袋、没有塑料纸的年代，凼里的漂浮物大多是稻草和榆树叶。春天时，我们还会在凼里放养水浮莲，它们被捞起来切碎后，猪特别喜欢吃。
夏日的午后，尽管太阳无比，但我行走在土路上却感觉并不炎热。虽然我不能逮到高处鸣叫的知了，但榆树上的金龟子却成为我的目标。其中，背盖乌黑光亮的金龟子最为稀有，它们机敏灵活，要么在高处难以触及，要么稍一触碰就飞走。相比之下，那些土的金龟子更为常见，它们行动迟缓，很容易就能逮到。但在没有抓到特别亮丽的金龟子之前，这些土的金龟子也是不错的玩具，尽管可能会被其他孩子嘲笑。
除了金龟子，榆树上还有天牛。我对它们的角充满好奇，怀疑它们是由精钢打造。虽然它们比我手掌小得多，但我从未捉过它们，甚至不敢近距离观察。那套缀着斑点的深黑甲壳和那对大钳子般的角，让我十分恐惧。多年后，即使有人告诉我天牛的角并不可怕，我仍然无法忘记小时候的印象。
村里还有苦楝树和泡桐树。苦楝树的树皮斑驳丑陋，而泡桐树则开着紫色的喇叭花。只有它们的叶子在很多时候都是绿油油的，是我在蓝天里见到的最美丽的颜色。有一年，村南头排水沟两边种了蓖麻，大人们说蓖麻籽可以榨油，这种油甚至用于飞机的燃料。我顺着屋顶的烟囱往上看，偶尔能看到飞机飞过。我常常会想象那些刺蓬里的籽粒真的与头顶的飞机有关。
我的眼中只有稻田、水凼、随意栽种的树木、灰黄的房屋、鸡、猫、牛、猪等景象。我坐在青石门槛上，最多能看到远处的黄家排，那里的人家就像在天边一样遥不可及。再远处是连绵不绝的怀县山，那就是我的天际。
六岁之前，我的生活就是在这些稻田、水凼、榆树和金龟子之间度过的。我能看到秧苗长成稻子，油菜开花结荚。天空高远与我无关，但大地近在咫尺，一百多亩的地域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至于怀县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还无法想象。
然而文字、算术等学问藏在我前方的荆棘中等待我去探索。此刻的我只有金龟子和稻田的陪伴。我知道一定有一些孩子与我接触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们有图书、音乐有整天与书打交道的父母有街道、电车和各种商铺但在我这个年纪或许还无法深刻体会到这些差异
六七岁以前的生活经历也许当时的我并没有明显的感觉但这些印记会留在我认识世界的眼光和方式里终身难以剥离。这个时期之后我还能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比如父亲单位的煤油灯下那道因式分解的难题或是鸡兔同笼的问题。煤油灯火透过灯罩让我觉得非常明亮许多人家连灯罩都没有只有一根黑糊糊的灯芯在浑浊的玻璃油瓶里摇曳黑烟在每个人的鼻孔里留下印记我的煤油灯散发出温和的黄光做完一道题伸个懒腰还能看到墙角那只大蜘蛛在暗影里等待虫子自投罗网。
一天晚上我跑到附近学校的教室里那里灯火通明与周围的黑暗形成鲜明对比教室前的河湾和教室后的花生地都沉浸在深深的夜色中只有那排教室灯火通明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一直在学校上晚自习的同学对我的惊喜感到惊奇他们从未觉得灯光的特别之处。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搬到城里单位对面是一个名叫“千百意”的购物广场晚上走过那里一下子进入了一个灯火的世界比白昼还要明亮。白天的光是均匀的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但夜晚城市的其他角落隐藏在黑暗里这个被无数灯具照亮的世界就显得特别突兀、亮眼。那些一直在城市里生活的人可能会带着怜悯或嘲讽旁观我的惊喜他们可能会认为我是乡下人我的眼光不可避免地带着乡野的局限、混沌和单调。我的迟钝、敏感、自大、畏怯可能是那水凼留下的影子。我要用一生的努力才能从水凼的世界里走出来一不小心还会被打回原形。
去年秋天的一次旅行让我更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我在家里翻看费孝通的《乡土》突然想到江村
